场景美术在论虚实时，有两样东西会被同时强调：一方面，强调在充实之内产生虚空这种技巧手法的特征；另一方面，强调另一边的激活能力，从而强调“灵性”维度——这一维度被赋予场景并构成它至高的目标。虚实的变化将这两点链接：效果可在方法上求得，但它向着不可见开放。就操纵美感的技巧而言，游戏场景上的虚空显然被理解为笔触留下的空白，并被联系于中国书法艺术久经考验的种种实践——如地图“探天”的“飞白”，使物象摆脱其重力的束缚，并使其得以从一边到另一边贯穿性地展开内在。事实上，只要洞察到是形象的“轮廓”或内部的“纹理”保证了其丰盛性，便会立刻察觉到，正是由于在充实里的这种沟通性的虚空之流，这种充实才显得充满张力，并展开一种使形象脱离其自身附着的“潜力”，从而使之摆脱个别的、受限的困境，而这种困境会令其变得无关紧要。

倘若“绘树，四围满”，则“虽好只一面”；倘若“绘树，虚实之”，则“四面有势”：于是，虚实变化在赋予活力，与此同时它只将当中的不可见者保留在可见者里，便可表现物象的总体性。到了这时，游戏场景里云烟的虚空便不仅仅是形状消失不见的、不甚清晰的远方，而是同样浸透种种形式的内部，打开它们，稀释它们，释放它们，并使它们含糊不清；大气透视并不局限于视野的远方，它也在诸多事物的最深处进行着疏空工作，目的是释放出事物的喘息能力。于是我们从这双重的认定出发：一方面，树石水光的形式呈现出有形可触；另一方面，“笔致缥缈，全在云烟”。

虚空来自于充实的疏空部分，一如充实被虚空扩大；因此，虚空与充实并非相对立，彼此分离成两种性质或形态，而是在结构上彼此关联，互相凭依。于是，场景设计为避免用笔的充实，在地图上留下虚空，从而使物象的未分化基底得以显现；同样，渲染的充实——材质、纹理及其漫反射以其得以浮现的根本虚空为出发点，现实化为“有”并扩大着，光影不断发散和展开，而非僵化和物化。它们既不拘泥于在场，又不落入在场的圈套，而是被虚空穿透，张力十足。

以树石为例，疏密相间，虚实相生，得之画理。由于场景美术在填补虚空又在冲淡充实，于是在近景镜头中，当以树石“填塞”时，宜于用桥屋“提空”；在远景镜头中，当以山崖“填塞”时，却巧用烟云。转入后景的渲染时，往往采用同一种技法使之重重间隔，让后景中的物象“层次更深”。而虚实的交互性之由来，其一是从开始二者便相互依赖，充实来自虚空，光影触及物象的虚实变化产生了地图根本之“境”；其二是这种依赖性并不是外在的，而是在内部发挥作用，从而一方变成另一方，并在各个范畴间相互转化；其三是虚为实提供效果基底：在云烟遮蔽场景的地图，被当作虚空或空白，“极要体会其浮空流行之气”“散漫以腾远视”，为了形成这全部的留白，它们“借虚”而“见实”，在群山与树林中飘荡并消散，烘托出场景的无尽变化。

游戏画面表露出的虚实游戏的灵性观，既非一种目的论上的愿望对象，也并非一种符号骗术的对象。如这个发生在画中的故事，要想实际地进入无限，只需若即若离地用笔、化实为虚。无需寻求通过诉诸另一景别去再现灵性，或仅仅尝试通过将形式和色彩带向它们的边界——不断将边界拉远——来意指灵性。在场一旦被缺席渗透，便立刻沉析并被澄清，它从惰性的变成灵活的，且此灵性是具体有形的：它是带着笔锋——或是数字绘图中的压感的，正如实与透、粗与细、润与燥的互补。又或是随着光影的穿透而冲淡，随反射的渲染而清澈，于是本根之底便愈发优美。

由疏空——扩大产生的灵性并不从属于一种预设景别断裂的存在身份，而是完整包括这种效果，它起作用的方式是在画面进行稀释和促进沟通，居于其中的吸气向未分化者开放，不脱离物象过程的功能逻辑：虚令实摆脱了密实性，形式和物象得以展开并发散——实因虚而呼吸，虚空使得它们摆脱场域而运转，它们不被贫乏地禁锢于自身之中，而是散布引向无限。灵性上地无神论者无需启灵于一位神的形象来确认自身，他/她不纠缠于超自然的东西，因此并不与可触知者和具体有形者一刀两断。他/她们与在场的关系同样带有含混的色彩。在场进行填充，它是本体论——神学的遗产，通过汲取救赎论记载而依次再现为出神地、神视性的、启示录的：与这种在场相反，眼睛“面对面”看见了身体上的神灵，它“存在”在此。

喜欢的游戏第一个镜头就能认出来。好像有一个趋势，但凡在形式上有一点儿想法，就会被认为有当代性。这一作的叙事结构、镜头语言、迟滞的景观困境背后热烈而反叛的意识形态来源、细节处的互文和可供阐释的隐喻，都挺值得回味，但这未必就是新的，反而都是有迹可循。真正的当代性还是来自表达自身，当然，这一作也是有的，那种无所适从、不知所踪的生存状况，以及背后空间拓殖与欲望生产的发展主义阴影。游戏开发团队在二者的摇摇晃晃间做到了巧妙的平衡。保持单纯并不困难，但人必须做出选择，这就复杂了。游戏将“身份”从稳固的本质解构为流动的可能性集合，体验过程也成为一场持续的身份协商演出，玩家需要在资源匮乏的极端环境下，调和分化体在生活方式和存在意义上的冲突及矛盾。我更认同这样的创作策略，先充分展示生活的样貌，再抽拔出力量来。

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制作者提前交代的，可能是一点“导游”的工作——向你展示那些专注的外部空间、细腻的环境声、移动、变焦、几处视线的分离、重复出现的梦境，开掘出一条记忆的甬道，既表意又无比动情。你会自动放下所有的成见。只因你分明感觉到是另一个活着的人，在某种死亡迫近的阴影下，向你敞开自己的人生故事。与此同时，游戏更深层地拷问了反抗的代价：创造“另一个自己”是否意味着对“本真性”的背叛？管理分化体的情感需求，强迫他们赶工甚至牺牲，是否让主角成为了自身命运的“荒谬英雄”，并颇留情面地带出加缪式的疑问：在无意义的宇宙中，何种反抗能真正带来尊严而非更深沉的异化？文本中的喋喋不休在延续，同时，人与物又走向了轻盈、诗性的一面，那是在“鲜嫩”的年纪中对于世界清新的观察，仍然信仰着足以让生活得到纾解的选择，仍然期待着爱、眼泪、勇气与受苦，在看似疏离的关系中，隐隐流动着抵达对方的愿望。

科技帝国的叙事也并非在强行构造情节，系统的崩溃不仅是二元对立，而是混战，以至于完全失去信任和校准能力，最终各自为战。对那台巨大的量子计算机而言，历史远不止铭记或遗忘这两个层次，而是一个可以不断事后调整参数、临时排列组合的权力过程。偶然的意志，巨大的利益，趋利避害的本能，都在参与这种重塑和掩埋，而真实的人类经验、现实本身的难度，总是首先被放逐。单向度的义愤不能带领人们创造更好的生活，简单地调换这些二元对立，也只能缓解最浅层的无措。唯一真实的人生进程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失败、破裂、流散和谎言，在寻找爱人、身世和故乡的途中，充分展现命运的流散与逼仄。于此，记忆不再具有天然的正当性，你也很难将他从历史中寻回。

其实不管在哪个年代，都是失败者才最情深。要寿命有限的人类开口承诺永恒本身就是悖论。蛮奇怪的，嘉骛也曾说出过“我实在懒得关心其他人，偶尔关心你。如果漂泊不折磨我的话，就把这关心再加一颗砝码。"我说：“当然，你决计不会死在我之前，但我却在你之外体会过了某种挖去心肺的苦痛。”生死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横亘，但时代的另一种命运下、结局可能更加扑朔迷离。你说过的，我们不必谈结局。那么这段没有抵达终点的旅程，更像是试炼，在用你似曾相识的语言，传递着你视而不见的消息。